周末了,许诞开车与妻子回娘家。

回家的路上有一条河,河上有一座桥。过了桥,有一位坐在马凳上的老汉,正在兜售面前麻袋里的柑橘。妻子看见了,和许诞说:“我们买点橘子回家吧。”于是许诞停了车,和妻子说:“我去买些。”

“别担心”,妻子有些紧张地亲了亲他的脸颊,“我一直爱你。”

许诞点点头,合上车门。他在后视镜的闪光里看见妻子双眼下青黑的眼眶,看见她已经干枯的发尾。她已有三个月没去心理医生那里了。

妻子的名字叫石逢春。十年前的夏天,他们在谈恋爱。告白的那天,石逢春坐在河边,赤脚扑腾着水花。她听到他来了,于是转过身。头顶的太阳帽滑落了一半,嘴唇上还沾有雪糕的巧克力色。

许诞把花丢下,走过去吻了她。姑娘的嘴唇是甜的。

石逢春原本喜欢写文章,她有一柜子的书,打算做作家。许诞也喜欢读书,他是她文章的第一个读者。石逢春蹲在旋转椅上听他的评论,总是高兴地笑,等他说完,她就上来吻他。

不过在某一天,她不写了。她说:“别丢下我。”

他们就结婚了。

许诞是警察,为妻子托关系找了个文职,只需要在出入境大厅里敲敲键盘就行了。妻子一开始很高兴,在那总是和同事们说啊、笑啊。可是不出半年,她又出不了门了。许诞问她,妻子说:“什么都没有发生。只是不去了。”于是妻子有了第三个职业:家庭主妇。

他走到那个摊子前面,把手伸到麻袋里挑选。有的塌了,有的发霉了,要选软硬适中的。他挑了一手的灰。橘子是种多么好的水果啊。不用刀削,用手就能剥开。果实还多汁,能咂出又酸又甜的水。若是小心些的话,不用洗手就能继续做事了。

许诞想起一月前发生了一件事。许诞有位叔叔,也在司法系统做事。叔叔有喜欢看枪毙人的爱好,他说:“我就喜欢看恶有恶报的快意场景。”许诞听得多了,也求叔叔把自己带过去看一次,叔叔答应了。

刑场在郊外,到那要开车行过一段很长、很长的沥青路。现在是萧瑟的秋天,马路两侧漆白了半截的桦树凋尽了叶子,枯枝如断裂的手指一般伸入天空。许诞看完了,也沿着这条平直的路开车回家,他一边吐着烟圈想:世界太可怕了。烟圈从半落的车窗飞出去,像泡泡一样消失在干燥的蓝天里。

他回家吃饭,妻子拿筷子给他夹了块肉,说:“你抽烟了。”许诞没说话,慢慢咀嚼着满口的食物。两人吃完,妻子先回了卧室。许诞用布洗完碗碟,也走到卧室,倚在门框上问她:“好久没去陈医生那里了。”妻子回答说:“嗯啊。”

妻子以她惯有的姿势僵坐在床边:空举着一本翻过许多次的硬壳书,小腿紧绷着,赤足抵在木制的地板上。她的拖鞋不知道怎么被甩到了卧室外。天气凉了,许诞于是把拖鞋捡回来,轻轻地替她套上。妻子的脚踝尺寸很小,一手便可以握得过来。许诞同她说了今天的事情。妻子还是捧着那本《白痴》说:“你是好人,他是坏人。你是丈夫,我是妻子。我们就这么活。”

灰色的窗框下,妻子灰色的眼球略过他,愣愣地望向外面灰色的秋景。一下子,许诞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。

许诞没有戒烟。他吸得更猛了,他很高兴能把尼古丁猛烈灌入自己的双肺,他在寒风中散步,把身上的烟味都散尽了才回家。

他也知道妻子每天做什么,妻子对他完完整整地复述过。他在早上八点出门后,妻子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,中午起来吃了外卖,便又回到床上,等着黄昏最后的橙光洒满房间。再等着天黯淡下来,黑暗从窗户漫到床铺上。妻子在黑暗中呼吸,直到手机的闹钟响了,屏幕闪着蓝色的荧光。这提醒她:许诞要回来了。于是妻子把身子从床上拉起来,重新扎好压乱了的乌发,再走到厨房拿出中午就洗好了的青菜,开始做饭。

妻子并不绝望。妻子曾说:世界是很有趣的。妻子总说:我们就这么活。